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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記事(下)

年份: 2010

作者: 劉誦樵

沒來高原之前,我只聽說,因爲自然地理氣候的緣故,高原的生存環境比內地要差。來到高原之後,又是在地震之後來到高原,走進藏族同胞的生活,爲他們看病,探望他們,關心他們的疾苦,而每當我看見他們在困厄中那份平靜、那份蒼涼……,我常常把自己放到他們的位置上去比較去思考,我要是陷於這種生活境地,會是什麽樣的心態?感同身受,我體會到高原同內地生存環境相比豈止是一個「差」字了得。
而當你進一步探詢,知道苦難背後的原因,知道藏族同胞面對自然和人生各種苦難的心態時,我相信,你也會和我一樣由衷地感歎,這是一個多麽善良、厚道、堅強、智慧的民族啊!
 
羅布桑布是我和君煌探望的第一個藏族同胞,他是一個僧侶,家中老母親和哥哥住在一起,地震中,嫂子和兩個侄兒都遇難,家中就只剩下老母和哥哥,還有他。他們的「家」,就在紮科西路醫療站的後面,兩張塑膠布前後扯起,從廢墟堆裏刨出來的舊家具擺放在兩邊,七十多歲的老人和她兒子就住在這裏?羅布桑布和我們在一起,沒有一句怨言,就連家中遭遇的困難也沒多說。君煌問他爲啥沒有帳篷?他說他是和尚,政府救濟有困難,他不能同大家去爭。君煌說我們想法幫助他,他輕聲表示感謝。第二天,羅布桑布陪老母來醫療站看病,他也沒催問帳篷的事。
來看病的多是藏族同胞,除了服飾特徵,他們有共同的精神特徵:平靜。他們不會主動向你訴苦,就是向你陳述病情時也少有誇張或痛苦的表情,更不會提出過分的要求。來的病人多了,他們就挨個坐在行軍床上不聲不響地等待,年老的手裏捏著念珠,嘴唇翕動,仿佛這場還未過去的災難與他們無關一樣。
 
強巴父子走進醫療站,我注意到,兒子走進來,父親跟在後面。
「醫生,請給我爸看看病。」
兒子大約十歲左右,用普通話恭敬地向我請求。我擡頭看他父親,一個典型的康巴漢子,高大魁梧,腰佩藏刀,站在帳篷中央象尊黑塔,仔細打量,長髮淩亂,如刀砍斧削般的面孔上一雙眼睛木然望著空中。
「你哪裏不好?坐下說。」
「我爸胃痛!」兒子走過去拉父親坐下。
我看這孩子很機靈,便向他問道:
「在讀書嗎?幾年級啦?」
「四年級。」
「你媽媽呢?」
「房子垮下來砸死啦。」小孩低聲回答。
「哦!把這只手臂脫出來,我爲你測血壓。」
我看見,漢子右側嘴角抽動了幾下。
「醫生,我爸爸血壓高嗎?」
「有些高啊,140/100,要注意啊!」
父子倆用藏語在交流,父親話仍不多,看樣子,好像是兒子在埋怨父親。當我爲他檢查腹部的時候,我發現他頸子上挂著好幾個袋子垂在胸前。
「這是甚麽?」
「在寺廟請的。」仍然是他兒子在回答。
「醫生,請你給我爸講,他不要喝酒。」
「他經常喝嗎?」
「嗯,不,媽死後他就天天喝上了。」
……
「醫生,你多給我爸一些藥,行嗎?」小孩懇求我,頭向下,兩隻小手搓來搓去,手很髒。
「我們要出去挖蟲草,要走很遠,出去很久。」
「你也要去?」
「是,學校放假了,我去,好照顧爸吃藥。」
「那你一定要記住,你爸要按規定吃藥按時吃藥啊!」
「我會的。」
父子倆起身走出帳篷,漢子用生硬的漢語向我說了聲「謝謝。」小孩黑黑的臉上露出燦爛地笑容。
 
拉毛措吉、拉毛措仁是親倆姊妹。
妹妹拉毛措仁因全身瘙癢來醫療站,診斷爲疥瘡,需要用硫磺軟膏或者用硫磺泡水洗澡,這兩樣藥醫療站都沒有。恰好索南措來到醫療站,她說請人在西寧買了帶上來。她要拉毛措仁留下聯繫地址和手機號碼。妹妹要姐姐說,呆在一旁的拉毛措吉好象沒聽清,索南措重復了好幾遍。突然拉毛措吉彎腰捧腹,低聲呻吟。
「哪裡不好?」索南措走過去問。
「我心痛,心痛啊!」
拉毛措吉淚流滿面,低沈的呻吟變成嚎啕大哭……
妹妹告訴我們,她和姐姐兩家在地震中死去七個人,她們兩人的丈夫都死了,還有五個兒女。姐姐從地震後就很少說話,只是有時叫「心痛。」
帳篷裏,君煌肅立著,我、更藏加、索南措、白馬都肅立著,爲姊妹倆死去的七個親人默哀,更爲姊妹倆未來的生活祈禱。
 
 
 
就是沒有地震,生活在青藏高原也是非常艱難非常辛苦的事。惡劣的氣候、稀薄的空氣,雖然文化、衛生、交通、物質條 件比過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同內地相比,高原提供給人們生存的空間仍是有限的。要想在這裏生存下去,人們首先必須培養克制和刻苦的心態,蔑視物質,蔑視享受。
如何才可能擁有這種心態呢?
我們的藏族同胞是如何擁有這種心態的呢?
信仰。是的,是信仰。如果沒有信仰的支撐,人在高原是很難生存下去的。
對佛教的信仰,十二因緣、業報輪回、因果報應這些佛經教義滲透進藏族同胞世世代代的骨髓之中,滲透到他們的思維模式、價值觀念、審美趣味、道德規範、民風習俗、行爲方式之中,成爲他們的自覺行爲,成爲他們的精神支撐。今世之苦,皆因前世之惡,今生積德,只爲來世修福。爲了超度今生,爲了修福來世,他們願忍受今生一切肉體之苦,從把一點一滴來之不易的財産捐獻給寺廟,到磕長頭朝聖積攢功德,他們在對佛祖刻苦的膜拜之中得到心靈的依託和平靜。
「他們是宗教的奴隸。」
對這句話,我不完全贊同。
看一看我們這些不信神、不信報應、不信來生的人是怎樣生活的吧:沒有神,權力就是最大,隨心所欲,爲所欲爲;不信報應,不講良心,放膽撈錢,坑蒙拐騙;不信來生,只講今世,感官刺激,物欲橫流。一幅幅末世圖景,這難道不是我們信仰缺失,道德淪喪的後果嗎?
人是需要信仰的。人類是需要信仰的。
頭上的星空,心中的戒律。一個不懂得敬畏頭上的星空,一個心中沒有戒律的群體,難道還是一個有希望的群體嗎?
我們需要信仰!我們需要理性的信仰,我們需要珍惜生命珍重人權的信仰。因爲我們需要真理、生命與道路。
我曾經這樣認爲,藏族同胞是世界上對信仰最執著最虔誠的民族。在我認識更藏加、索南措、尼瑪平措三位藏族同胞之後,他們艱難曲折的信仰之旅,從佛教徒到基督徒。使我更進一步認識到,信仰是藏族同胞生命的組成部分,是他們生活中須臾不可分離的東西,如同空氣、陽光和水份。而對信仰的選擇和揚棄,他們最勇敢最大無畏。本文限於篇幅,我不可能在這裏講述他們的見證。如同我朋友君煌所說,那是可以寫成一本書的三個人的故事。我只想問自己:為了信仰,你可以離開父母、被家庭抛棄、失去愛情嗎?你可以放棄維持生存的職業乃至生命嗎?
 
 
離開玉樹的頭一天傍晚,我們從紮科西路醫療站返回營地的路上,我們的麵包車沿著民主路向飛馬廣場方向開過去,已經熟悉的街景緩緩向後退,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汽車的喇叭聲此伏彼起,街道旁邊一群戰士正在清理廢墟,尖利的口哨聲響起,一堵殘牆轟然倒下,灰黃的塵埃升騰彌漫開。我把頭伸出車窗外,我想起前幾天有兩個年輕士兵來醫療站向我要眼藥水,因爲塵土太大,他們的眼睛發炎,鼻腔乾燥。他們今天會在這裏工作嗎?「再見啦,可愛的小戰士!」
滿身塵土仍然頑強挺立的白楊樹下,一排籃色的帳篷,有的帳篷前挂著「理髮」的招牌,有的帳篷前豎著一塊「供應早餐」的告示,還有一個帳篷前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圖書出租」。我會心的笑了!我們車箱裏看見這幾塊告示的人都笑了,大家都在為恢復了生機的結古鎮而高興。
在青藏高原,當你行走在廣袤、荒涼的曠野,看見一些滿面滄桑、衣衫襤褸的信徒一次又一次撲向大地,你再注視他們的臉和眼睛,他們黝黑、粗糙、沙塵彌布的臉上,他們明亮或者混濁的眼睛裏,傳遞出來的竟是平靜和煦的資訊。這時,你要是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你會被這個民族平靜下所蘊藏的堅韌和剛強所震動;你會被這個民族在面對各種各樣嚴苛、殘酷的生存境遇時,仍然表現出令人敬佩的體面和尊嚴、仁慈和博愛所震動。你難道不會油然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民族有偉大、輝煌的過去,必將有更加偉大、輝煌的未來!
再見啦,我的紮科西路醫療站!
再見啦,我的羅布桑布兄弟!
再見啦,我的拉毛措吉、拉毛措仁姊妹!
再見啦,我的強巴父子!
忽然,我感到車窗外有人在向我們招手!調整思緒,我急忙放眼向前望去,一個小孩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側過身來正在向我們急切地招手,摩托車緩緩向前行馳,強巴父子!
「是強巴父子!快看,君煌,快看強巴父子!」
「是強巴父子!爲他們祈禱!」
我們的車超過緩緩行馳的摩托車,我聽見小強巴的叫聲,
「醫生 醫生,謝謝!」
 
上午九點,大型巴士馳出結古鎮客運站。車上有三十五個士兵,他們是地震後從西寧上來的,在結古鎮工作了一個月,回西寧休整。巴士離開了結古鎮、離開了通天河大橋、離開了歇武鎮、離開了清水河,一路馳上巴顏喀拉山。
經過巴顏喀拉山口,司機熄火停車。我們也趕緊下車,想同雪山合個影。
山口公路旁矗立著一根標杆,上面懸挂著一塊牌子,書寫著「巴顏喀拉山.海拔4842米」。
公路左手邊的斜坡上有座高大的經幡塔如同一個巨大的華蓋罩在地上,向四周扯開的經幡旗被風鼓起,呼喇喇凌空翻飛。經幡塔旁邊有座瑪尼堆,再旁邊是一座白色的佛塔和一間赭紅色的經堂。
深藍色的天幕下,雪山,連綿的雪山靜靜地兀立著,閃著銀白色的光芒,如同我們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一樣偉大而神秘。
「好美啊!」一個年輕的士兵高聲歡呼,
「美得一塌糊塗啊!」
我和君煌沒敢出聲,輕輕挪動腳步,我們以雪山爲背景照了兩張像。
車又開了,剛才還晴朗深邃的天宇,又變得陰雲低垂,前方的道路被風雪裹住。汽車吼叫著向前馳去。
當夜凌晨兩點,到達西寧,暴雨如注。
藏族同胞的需要從此縈繞心裡。
 
                                                                                                                                                                        二零一零年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