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記事（上）
年份：2010年
作者：劉誦樵
一
五月八日君煌從西寧打來電話，告訴我玉樹急需醫生。
「願意去那裏工作一段時間嗎？」並要我同妻子阿鳳商量好。
「阿鳳同意我去，你通知辦事處訂機票吧。」
五月十日ZH9835航班，原計劃中午十二點二十分從寶安國標機場起飛，十七點十分到達西寧曹家堡機場。誰料深圳突降暴雨，航班延誤到十四點三十分才在乘客焦躁的期待中起飛。十九點三十分平安降落在曹家堡機場。按照約定，我乘機場巴士到七一路建國大街路口下車，君煌和更寶藏加、尼瑪平措兩位藏族兄弟早已等候多時。
五月十一日上午，因三天前公司從湖北宜昌發往西寧的藥品和器具還未到，我們只好在當地又買了一批藥品。下午四點，我們一行五人相聚在西寧客運站，我和君煌、更藏加、尼瑪平措，還有一位藏族姑娘，「我叫索南措。」
姑娘主動伸出手向我和君煌介紹。我端詳她，年齡大約三十多一點，黝黑而漂亮的臉蛋上掛著一付大而圓的耳環，誇張而醒目，眼神沈靜中流動著幾分憂傷。
「索南措，你不就是西寧收藥的人嗎？」
「是啊。」
「哪藥到了誰收呢？」
「我都安排好了，藥收到後送上來。」
「你上去能幹啥？」
「地震第二天我都上去了。我可以做很多事啊，還可以給你們做翻譯呢。」
四點四十分，巴士從西寧客運站出發馳往玉樹。
玉樹是青藏高原的腹地，更是青海地勢的最高點，平均海拔4500米，州內超過5000米的山峰有2000多座，巴顏喀拉山和唐古喇山即為其中最著名的兩條山脈。而以玉樹為中心的三江源地區，有河流、湖泊、沼澤、雪山、冰川等多種濕地類型，它們形成黃河總水量的49%、長江總水量的25%、瀾滄江總水量的15%，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中華水塔」。
從西寧到玉樹的214國道，昔日的唐蕃古道即蜿蜒其中。我們在瑪多要跨過黃河第一橋、要翻越巴顏喀拉山口、在歇武鎮要跨過通天河大橋。
我們乘坐的是大型臥鋪巴士，剛上車不一會兒，我和君煌就感到不安，煙霧、腳臭，同三十幾個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車內空氣十分污濁。而所謂臥鋪，僅1.5米長，我和君煌1.8米的個子，就只能蜷縮如蝦一樣。三個藏族同胞可能是多次經歷過這種情況，見慣不驚。尤其是索南措，靜靜地倚靠在臥鋪上，望著車窗外漸漸暗淡下去而急速後退的荒野，不，她甚麽也沒看，因爲她一直在輕輕地唱：
小草永遠不會抱怨大地的貧瘠
在哪里都能深深紮下根去
河流也不會抱怨群山的高聳
繞繞急行也要把土地滋潤
把握住你生命中的每一個感動
那將是最美的資訊 最好的收成……
她的聲音很好聽。在她的歌聲裏，我安靜地等待高原反應的到來。
半夜，我感到異常的寒冷，如同置身荒野。車內外一片漆黑，唯有車的燈光劃破天地間厚重的黑暗引導車輛緩慢前行，偶爾，燈光掃射到公路兩旁，黑白斑駁相雜，黑的是裸露的岩石，白的是冰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好象白色的精靈在光柱中飛舞。巴士發出低沈的吼聲，很費力的往山上爬。我挪動一下身體，立刻感到心慌氣短、頭痛欲裂，我等待的高原反應終於來了！好似有一隻巨手壓在我胸口上，稍一動彈，巨手壓得更緊，一陣接一陣的窒息感，心臟咚咚亂跳，似乎要蹦出胸腔！我想到我的年齡，想到我做過手術的心臟，恐懼使我全身緊縮。高原，我來啦，我懷著敬畏之心來到您身旁，不是為了旅遊，更不是為了探險，只因為生存在您懷抱中的兄弟姊妹受了傷，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小心翼翼地來啦。我仰臥在黑暗之中，一動也不敢動，默默地祈禱，朦朧中愈升愈高……
車停住了！車內外一片光明。
更藏加走來告訴我，已過了巴顏喀拉山口，這裏是一個檢查站，是檢查進山挖蟲草的外鄉人。為了讓我和君煌、索南措先過去，我們仨要換一輛車。
我一步一步挪下車，高原清涼、豐沛的氣息迎面撲來。
遠處是雪山，一派冷峻孤傲、遺世獨立的貴族氣派。近處是荒漠，棕褐色的荒漠，不見一星半點的綠色，唯有黑色的犛牛群在緩緩移動。
劇烈頭痛！我深吸一口氣，想平穩一下狂跳的心臟，試著向前挪動一下腳步，天旋地轉，腳步飄移。索南措趕緊一隻手扶住我，一隻手接過我手中裝有電腦和相機的行囊。
啊！青藏高原，我第一次朝覲您，就是如此狼狽。
換上第二輛車，車上的人聽說我們是去災區工作的志願者，都把最好的座位讓給我們仨，我坐在司機的右手邊，好心的司機可能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減輕我的高原反應，一路上不斷向我介紹：通天河、曬經石、文成公主廟、三江源紀念碑、通天河大橋……
上午九點多鍾，我們到達志願者營地。索南措把我扶進一個帳篷，我倒在地上就睡過去了。
二
玉樹志願者營地是青海省愛施貧困救助中心在4．14地震之後搭建的一個平臺。青海省愛施貧困救助中心是經青海省民政廳批准成立的一家NGO。在這之前，該中心在青海開展孤兒救助、醫療援助等工作。玉樹地震發生後，全國各地的志願者紛紛來到玉樹，為了使救援工作有序的進行，同時也為了保障志願者自身的安全，愛施貧困救助中心借用一家廢舊廠房建立了志願者營地，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志願者，登記進行管理，按專業進行分工，制定了救援工作的原則和紀律，統一作息時間。該中心在玉樹結古鎮設置了三個醫療站，在醫療站工作的醫生時間最長的已是半個多月，最短的也工作了近十天時間了，還有一個醫療站，因為沒有醫生，已經關閉了。
結古鎮，玉樹地震的中心，玉樹州府所在地。「結古」在藏語裡據說是「族眾興旺」和「物質集散地」的意思。在歷史上結古鎮是出入西藏的重要驛站。地震使這座歷史文化古鎮受到嚴重破壞。我們驅車前往醫療站的路上，只見街道兩旁的房屋要麼垮塌已成廢墟，要麼毀壞已是危房，尤其是民房和寺廟受地震破壞更為嚴重，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移民遷建的房屋全部成為危房，鎮北木塔梅瑪山上昔日金碧輝煌的結古寺已成斷壁殘垣。聽說禪古寺、文成公主廟等寺廟都遭到嚴重損壞。堪稱奇蹟的是，鎮上有兩座塑像幸存完好，一座是鎮中央的飛馬塑像，一座是格薩爾王塑像。
紮科西路醫療站位於鎮西北，通往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公路旁。這裏原是藏民聚居區，地震使所有的民房垮塌，許多穿著迷彩服的士兵在抓緊清理廢墟，在清理後的空地上已搭建好大大小小幾十座帳篷，我們的醫療站就位於其中。
醫療站有兩位醫生，張健醫生十天前來自甘肅，魏忠興醫生半月前來自昆明，看見我的到來，他倆非常高興。
「好啦！劉醫生來了，我們可以走了！」
「好想去西寧洗個澡啊！」
他們兩人向我介紹，因地震所致的傷員都已獲得治療，重一點的傷員都轉到內地大醫院去了。醫療站主要是幫助解決一些常見病，高血壓、消化道潰瘍、關節炎、皮膚病、婦科疾病，在這裡十分常見，可能與藏族同胞的生活習慣和衛生條件有關係。他們特別告訴我：一次給藥不能太多，藏族同胞不習慣按規定的數量服藥，往往多吃，尤其是抗生素和止痛藥，在這裡濫用非常驚人。很多藏族同胞都知道要阿莫西林、阿司匹林，裝在口袋裡，隨時往嘴裡丟。他們還告訴我，因地震造成的心裡創傷，這類病人太多了！親人的猝然死亡、慘烈的場景，使很多人走不出心理的陰影，有的人選擇自殺，這個居民區，就有這樣兩例，一個還是大學生，從西安趕回來，看見全家都死了，他也在門外上吊自殺了。另一個把父母送去火葬，自己也跳進去燒死了。大多數病人不說話，或者說自己「心裡疼」。
「我們不是心理醫生，語言又不通，無法安慰他們啊！」
「這裡很需要心理醫生。」
「好在營地有很多弟兄姊妹每天去探望他們，只要給他們送去一點愛，情況就會好多啦！」
顏醫生指著帳篷裡坐在行軍床上的幾個藏族同胞說道。
帳篷外剛才還熾烈的陽光消失了，烏雲翻滾，狂風從曠野卷過來，塵土從廢墟堆上揚起，天地間一片昏黃，帳篷被鼓起來又扯過去，帳篷內彌漫著嗆人的塵土。
「糟糕！」
顏醫生貓著腰沖出帳篷，頂著狂風，把帳篷門窗的簾子放下鎖上拉鏈。
「啪、啪、啪……」一陣急驟的雨點撲向地面。
「每天都是這樣，一天四季，下雪、砸冰雹，我都遇見過呢。」
張健醫生一邊為病人做檢查，一邊平靜地說道。
三
志願者營地每天早上七點起床。
當我和君煌喘息著艱難地爬出帳蓬，更藏加、尼瑪平措、索南措，還有許多昨晚聚會認識的朋友都早已起來了。
清晨，是高原一天最美的時候。高高的白楊樹梢上青綠的樹葉兒又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黃色。從廚房帳篷頂上飄出的炊煙融進晨霧久久不肯散去。一夜就睡在我和君煌帳篷旁邊的小藏獒一家，父親趴在一邊，安靜地看著三個兒女在帳篷間翻滾嬉戲。
這是一個寒氣猶存但春光明媚的初夏之晨。如果不是想到地震後的廢墟，如果不是想到還有如羅布桑布一樣沒有帳篷又度過了一夜寒冷的藏族同胞，我真想放開嗓子唱一唱，「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早上好！」
「早上好！」
「晚上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謝謝！」
「Good morning!」
「Good morning!」
「頭痛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
一句句親切、平和的問候，一張張真誠、謙卑的笑臉，使我又想起昨晚聚會的情景。
志願者營地每天早上八點和晚上八點是全營聚會的時間。傍晚六點收工回營，發電機開始發電照明，吃過晚飯，晚上八點大家聚集到做餐廳的帳篷裏，圍攏在兩張舊木板搭起的長桌旁，坐在從廢墟堆上折下來的方形磚上。聚會主持人由志願者輪流擔任，但聚會的內容是固定的，首先由主持人帶領大家唱歌，平和、摯愛的歌聲響起在營地 ，大家忘記了一天的勞累，忘記了環境的艱難；接下來歡迎新入營的朋友，由每一位志願者作自我介紹；最後由一兩位朋友介紹自己的見證經歷。在每一位志願者作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有來自北京、青島、大連，有來自安陽、鄭州、合肥，有來自蕭山、中山、汕頭，有來自昆明、彭州、蘭州，有來自西寧、拉薩、甘肅，還有來自香港、新加坡、韓國……。他們的身份是教師、醫生、公務員、工人、農民、退伍的士兵……。聽著每一位志願者簡短而樸實的自我介紹，我的心由驚訝陷入沉思，他們為何而來？今日之中國，時間就是金錢，有多少人爲了追名逐利、喪失理智、忘記廉恥、不擇手段、巧取豪奪、損人利己。而這群年齡最小二十五歲，年齡最大四十多歲，平均年齡不到四十歲的男女青年，正是創造財富、追逐名利的黃金年華，他們為何而來？他們為何自願來到這塊貧瘠而艱苦的土地？
為名，無名可逐，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為利，無利可圖，還要自己貼上交通費。
為了旅遊，不見誰去遊山玩水。
那麼，為了信仰？為了愛心？為了自己心靈的充實？如果真是這樣，這樣的信仰值得我崇敬仰慕。如果真是這樣，具有這種愛心、具有這樣豐富而安靜的內心世界的人，值得我尊敬、值得我信賴、值得我認同為友！
寫到此，我停下敲打的鍵盤，擡頭仰望西北的天際，我的心又一次飛臨茫茫青藏高原、飛臨山環水繞的三江源、飛臨通天河畔，那燈火閃爍處，可曾是結古鎮？那燈火閃爍中，必定有志願者營地的燈火！我敬愛的弟兄姊妹，你們的聚會可曾結束？明天有更辛苦的勞作等待著你們，快去安息吧。萬能的主啊！懇求您護佑您忠誠的兒女，在您寬厚慈愛的懷抱裡讓他們好好安息，為了他們有更健全的靈魂更強壯的身體去迎接明天新生的太陽！（下期續）
